第十一章 斗米不是恩
不料这天晚上,那三丫头晓颂半夜醒来,想要找个方便之地,少女害羞,没打个火把,只让秦氏跟着摸黑向僻静地方走去,踩到一个三尖四不圆的石头上,脚一滑竟然摔了个屁墩。当时未见怎样,第二天早上起来脚就肿得不象个样子。
说起来也真亏了兰耀财,和秦氏一路上换着背着晓颂,苦行多日,方走出了那鸡公山。秦氏不禁心存感激,便是冷面冷心的小五儿,也暗自惭愧自己以前对这堂叔存了偏见,人无完人,但毕竟只要是人都有一颗肉长的心,这一路同行,两家确应互相扶持。
晓颂只因自己扭伤了脚,连累众人不说,还要母亲、堂叔背着,甚觉羞耻,竟自连日里伤心哭泣。诸人先是劝导,见她不听,只好随她去。秦氏急火攻心,不免数叨训斥她几次,晓颂果然不再哭个不住,却沉默起来,一张小脸竟然隐隐有些落寞抑郁,眼睛低着不再看人。小五儿试着和她说话,只见三姐的眼光似乎穿过自己,向无限远处看去。心里感觉有些不妙,悄悄和秦氏说了。秦氏却道:“偏偏你们俩这许多心事儿,过一程子自好了,不必理她。”
且说众人走出了鸡公山,寻得村庄,打听得有正骨的郎中,先给晓颂正了骨,郎中开了几付药,又道:“这药是化瘀通脉的。伤筋动骨一百天,这只脚切不要吃力,养上一程子罢了。”
秦氏无奈,虽然所剩钱物不多,但打听得离开封府已不远,也只得租了车向北而去。
这一日正在野外行走,突然下起雨来,众人无处可躲,只得忍了雨淋,直到进了村庄才找了户人家避雨。
打听得前面就是颖昌府城,雨停后就又一路急行,路上虽泥泞难行,天黑前到底还是进了城。
众人找了家小小旅店住了下来。
秦氏因虑女孩子们着凉着冷易留下病症,便向那店小二要了大桶热水,让女儿们洗发拭身,换洗衣物。
顺便也让小二给兰耀财家送一桶水。二宝路上困倦,吃过饭后就睡着了,他娘唤他不醒,只好作罢。
哪知半夜里这二宝就发起烧来。
第二天一早兰耀财夫妇就来拍门。
秦氏开门出去,那大宝娘挤出一脸笑容来道:“嫂子,二宝病了,你摸摸他的额头,可烫手哩。”
秦氏向兰耀财怀里的二宝望去,果是小脸通红,没精打采,似乎连嚎的力气也没了。秦氏忙道:“果是病了,快去瞧瞧郎中去吧!”
见兰耀财夫妇不动不语,只用无限期望的眼神望着自己,忽醒悟过来,忙回身进屋,摸出块碎银来,递到大宝娘的手里。眼望着他们抱了孩子和那店小二说了几句话匆匆出门去了,这才踅回屋里。
晓颂正坐在哪里揉自己的脚,亭亭还在睡梦里。
小五儿坐在炕上,眼神还不灵活,披散着头发,却腰背挺得直直的,一脸严肃地道:“‘一碗米养个恩人,一斗米养个仇人’,娘,这二宝家要是再来要钱,就是把咱们的当作他们的了,你可要小心了!”
秦氏道:“不要乱讲,你总是说你耀财叔不好,过鸡公山的时候,你也看到了,是谁背着你三姐了?!……”
秦氏话未说完,晓颂突然背冲着她娘,重重地躺倒在炕上,发出了很大的动静。
小五儿吓得闭了嘴,不敢再多说。
秦氏叹口气道:“你们姊妹俩呀,一样的古里古怪,要姐儿五个都是这样早把我挫磨死了。”
二宝喝了两天的苦药汤子,却没见好,晚上病得更加历害了,竟迷糊起来,呓语不止,兰耀财夫妇没了办法。
早上听那店小二说城里有位极出名的大夫,便要带了孩子去看病。小二让他带足了诊金药费,说那医生单只是诊金就要贰两银子,孩子病成这样,药价恐也低不了。
兰耀财夫妇只好又去求秦氏,一进门就扑嗵一下跪在地上,倒把秦氏给吓了一跳,赶紧搀起他们,听二宝娘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才明白是要钱。
秦氏因兰耀财这一段时间极为亲近殷勤,也并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。见说孩子病已极重,来寻救命钱,当下并无二话,不理小五儿瞪眼撅嘴,从她怀里抢过小包袱来,扯出锦囊,摸出一块银子来递给二宝娘。
二宝娘把张脸弊得通红,支支吾吾终是说出要五两银子。
这下秦氏真是抓了瞎。他早上刚数钱买米,知道还只有叁两多银子,还盘算着要是今天上路,除了各方面的开销,也还能勉强支持着到了开封府。秦氏见二宝娘也是为难,只好勉强把锦囊里的钱倒出来,道:“为嫂手里也就只有这点钱了,不如先拿着去看病。”
二宝娘就象没听明白似的呆呆地看着秦氏。
忽见那兰耀财跪了下来,道:“耀财知道以前对嫂嫂多有得罪,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,不要给我这个粗人一般见识,凡事看在耀祖兄长的面上,包涵一二,您就好人做到底,抬抬手,再帮兄弟一把……”
秦氏再三述说钱已花尽,这两口子就是不听。
二宝娘干脆抱了二宝来,让秦氏看那烧得发昏的孩子。见秦氏还说没有钱了,竟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。
旅店里的客人们因听得喧哗,便围拢来打听出了什么事,便是那赶车的也来探头探脑。那店小二在门外尚自气愤不过,对了众人宣讲,众人见说是孩子病了,那当家作主的嫂嫂不肯出钱给兄弟媳妇,也便说什么的都有。
兰耀财听得那些人都在数说秦氏,心下更觉秦氏不该藏着钱不出,复又哀求道:“嫂嫂看在我背着侄女翻过那鸡公山的份上,便是行脚的也该给上一份薪资,只求嫂嫂救你侄儿一命罢……”
众人听他说得可怜,便又是一阵叹息声。
秦氏原本好强,听不得别人说半个“不好”。况这之前虽非生活在大户深闺,小时候靠了爷爷,婚后有公婆,便是后来,还有兰耀祖和他的帮好友们,又一向和气待人,却不曾和别人有过争吵。见了这种阵仗,不禁发急,只是再三说没钱,却想不出办法来。
那兰耀财原本是个油滑之人,今天又急着要钱去见那神医,便站起身来,对秦氏道:“嫂嫂只管说没钱,可敢打开包袱让众人一看么?况你的钱来得容易,便让你兄弟花上这几两银子不行么?”
秦氏见他说的不是头路,心中着恼,便要去解包袱。忽听有人叫道:“等一下!”正是小五儿的声音,秦氏不由心中稍定。
众人只看见一个小小女童,快步走到门口,竟然对着大家作起揖来。众人大奇,都盯着她看。就是那二宝娘,因曾听丈夫说这小五儿是妖孽,平时未见何与众不同,从不着意,今见她出头,不知她要如何作怪,也不禁看着她,竟忘了哭泣。
小五儿大声道:“各位请了,请容晚辈一言,叙清来龙去脉。这是我的堂叔一家四人,这边是我们母女四人。因已出三服,从来都是分门别户,单独过活。我等家乡大旱,结伴离乡。在路上被恶贼所擒,几乎被同类所吃。幸亏遇到家父朋友,不仅救了在下众人的性命,还赠送了家母盘缠。此后,自舒州府到颖昌府这一路上两家人的吃住全凭了这些盘缠。因是族人,家母一路上并未向堂叔一家要过分文。耀财堂叔,皇天在上,我所说的可有半句不实?”
兰耀财哼了一声别过头去。他心想你便是神仙也不能不讲理,自己的儿子病得如此重,你们母女有钱不出,老天爷也不会帮你们。何况自己在鸡公山一路上背着三丫头,天地良心,天地良心啊!
小五儿接着又道:“因在下的三姐伤了脚,堂叔确是和家母轮流背着三姐,才走出了鸡公山,便是在下心里也极为感激。前天见二宝生了病,家母又拿了银钱出来为他看病。耀财叔对兰家母女有恩,家母对他一家也不薄。”
小五儿并不管哪些人议论些什么,从秦氏的手中拿过那锦囊来,高高举起,道:“各位请看,这就是恩人所赠的锦囊,各位都是行走江湖的老客商了,请看这个锦囊能装多少银两?30两?这位老伯是明眼人,”小五儿朝那答话的中年客商施了一礼。接着说道:“恩人的确赠了家母30两碎银子,到现在锦囊里只有3两4钱银子。只因为这锦囊里没有5两银子,堂叔一家人在此哭闹,众位已都是看见的了。”
兰耀财怒道:“你说没钱就没钱了吗?你可敢打开包袱同着众人一看?!”
小五儿将那锦囊赛回秦氏手里。向众人又一揖道:“烦请各位今天做个证见,让堂叔翻上一翻,只求证明家母并非寡恩之人。”
复又向那兰耀财道:“就遂了你的愿,只是自此之后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。两不相欠,互不来往。你可答应?”见那兰耀财昂然答应,便道:“请吧!”
兰耀财先将那黑巾所赠的包袱解开,里面只有一个盛着米的笸罗,其它的包袱里只有破衣烂裳,哪里还有半文钱?心下又悔又急,还上哪里去弄钱来给二宝治病?不禁也呜呜哭了出来。
众人虽知是那兰耀财人心不足,看他一个汉子为了孩子急得呜呜直哭,也甚觉可怜,便也这个五文那个三文的舍了他一堆儿铜钱。
那店小二和赶车的老头儿看着大事不妙,赶紧拉着秦氏会钞。秦氏终是厚道人,把两家的店钱也一块结清了。
秦氏犹犹豫豫地看向那在地上哭泣的二宝一家,小五儿恨道:“不就是淋雨感冒了?哪有吃了药立即就好的?多喂些糖姜水,再泡上个热水澡,发了汗自然便好,哭什么哭?
